梁文道：大屠杀是野蛮还是现代？

第167夜拍摄现场

如果你从第一集就看我们的节目,你会发现，关于二战、关于纳粹大屠杀有关的书籍，道长已经谈过许多次了。

今天介绍的这本《现代性与大屠杀》非常独特，因为作者提出了一个重要论断——纳粹大屠杀非常具有现代性。

大屠杀和现代性有什么关系？大屠杀明明不是最野蛮，最不人道的事吗？怎么会说它合乎现代文明呢？我们来听道长的讲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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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与大屠杀（一）

合乎现代文明的大屠杀

本文节选自 看理想 [一千零一夜 ] 第167夜

世界是个美好的大花园，但并非所有花园内的生物都应该健康成长，成为美丽的花朵，很多是杂草，很多是害虫，必须消灭，才能维护花园的美丽。

——梁文道

太过追求完美的秩序，所带来的重大浩劫

我们都希望社会应该是有秩序的。当一个社会秩序良好运转的时候，我们人人才能够活得安定、健康，人类的生活才会变得更繁荣昌盛。

可问题是，这个秩序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的秩序，谁来界定这个秩序应该长什么样，谁去执行使得这个秩序得以正常地、健康地往好的方向去运作呢？

有时候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就是当我们太过追求秩序，太过固执于某种完美的、脑海之中想象出来的秩序，因而在实行它的过程里面，发生了一些不可逆转的、重大的浩劫。

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吗？是会有的，尤其是在现代世界里面。因为现代社会，打从启蒙运动以来，就是一种对完美秩序追求的梦想逐步实现的过程。这个话不是我个人的创见，而是一位当代非常了不起的社会学大师——齐格蒙·鲍曼，他说的话。

齐格蒙·鲍曼

齐格蒙·鲍曼在今年的1月7日去世了。他死后，全球媒体都出了很重要的报道。

他是1925年的时候出生在波兰。曾经参加过苏联共产党，奋战在二次大战欧洲战场的东线上面，跟德国作战。二战结束之后，他仍然留在部队，后来转到政府单位里面工作。可是我们晓得，虽然说苏联是反德国，但是苏联后来也发生过一些排犹（太）的浪潮，当然也波及像波兰这样的当时苏联的卫星国。

于是，他在单位里面工作就被人排挤。慢慢的，他就转到学术机构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个半途出家的学者。但是很快地，他就在波兰建立起了他的学术地位。再后来，他就移民，也有人用“流亡”来形容，他就到了英国。在英国，度过他的中年之后的学术生涯。

这一辈子里面，他写了超过57本书，目前还有过百篇没有收集的文章和论文，那么这些加起来真的可以说是著作等身。而他这一辈子的学术贡献里面，从早期对马克思主义的探讨和研究，到了后来对于整个现代性、现代社会的发掘和总结，乃至于预言一个后现代社会该是怎么样，再到后来对全球化、人类生存境况的转变等等，他都有过无数的洞见。

那么在他芸芸著作之中，我今天给大家介绍的是我手上的这一本，《现代性与大屠杀》他的一本了不起的获奖的经典著作。

这种史无前例的屠杀，不保证以后不会再有

齐格蒙·鲍曼，他自己就是一个犹太人，他在80年代后期出了三部书。第一部叫《立法者与阐释者》，谈的是知识分子的转型，最后来谈现代性。另外两本仍然是要谈现代性，一本叫《现代性与矛盾性》，还有这本《现代性与大屠杀》。

齐格蒙·鲍曼 现代性三部曲

为什么谈纳粹大屠杀、谈犹太人会跟现代相关呢？这就是这本书有价值的地方。那就是因为，他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论断。就是纳粹屠杀犹太人这件事情，首先是一个非一般的事情，它是一个历史上史无前例，但是不保证以后不会再有的事件。

因为它完完全全是一个只能够发生在现代社会的事件。而现代社会如果照着现在这个样子继续运作下去的话，同样的事情谁也不能够保证以后不会再度发生。简单地总结就是，现代性是德国当时屠杀犹太人这整个工程，之所以能够发生的必要条件。

他要写这本书，理由是因为他想了解犹太人的历史之后，他发现，当年关于那场屠杀的大部分研究，他都不是很满意。那些研究，我们把它们大概分成两大类。

一类是历史学家在做的东西，有的人就会解释这个屠杀之所以发生，那首先是因为德国人那时反犹嘛。那反犹，则是一个欧洲两千年来都有的一个想法、一个意识形态，只不过到了那个时代，这个反犹主义，才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膨胀，变成了一个种族灭绝。也就是说，屠杀是反犹主义历史长河之中的一个片段，尽管它非常巨大、非常特别。鲍曼认为，这个讲法是他不同意的。

另外还有一路讲法，就是他的同行们社会学家的讲法。社会学家一般都认为，大屠杀发生在当时1930年代末的德国，那么一个高度现代化的社会底下，它是一个例外。一个社会，它应该有社会规范，应该是文明的，秩序的，尤其是这个现代社会。而屠杀明显是件野蛮的事，不人道的事。一个以追求理性、文明为主要原则的现代社会，要是发生了这样的事，难道不就是一个文明的倒退、社会的失范吗？然而鲍曼也不同意这样的讲法。

一个生产死亡的现代工厂

他认为，如果把它简单地说成是历史上从来都有类似事件，这只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往野蛮时代的一个倒退，那你就忽略掉了这个屠杀的一个特殊点。它的特点就是这个屠杀非常现代。

举个简单的对比，比如说南京大屠杀，当年的日军是野蛮地、凶狠地、拔刀拔枪地、人对着人地那么来杀害当时我们的同胞。但是纳粹屠杀犹太人是不同的，比如说大部分参与这场屠杀的人，其实都没有见过被他们害死的那些受害人。

他们绝大部分人不是负责在毒气室里面灌毒气的人，绝大部分人是负责谈电话会议、谈火车怎么调动、谈路线怎么铺排、谈货物怎么运转。是人流、物流的管理者。还有很多人，负责做会议备忘录，下管理上的决策。你几乎可以说，那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德国式工业的典型。

奥斯维辛集中营它就像一个工厂一样。如果你今天去看这个地方，你首先注意到的它的建筑物是一个一个烟囱，真的就像工厂一样。而这座工厂，它的管理很精密，很科学。火车送东西来，都是送得非常准点。运货物的程序非常地标准，有秩序。只不过运进去这些原料是活生生的犹太人。而这个工厂它要生产的产品，则是死亡。

奥斯维辛集中营

整件事情就像一个现代的企业组织，或者一个国家在管理它的人流、物流、货物，甚至它还有经济价值。

比如说这些死掉的犹太人，他烧剩下的毛发，可以给其他还没死的犹太人拿去铺床垫。他们的牙齿、骨头，可以拿来当纽扣。那些人被送进毒气室之前，脱光衣服，那些衣物可以循环再用，上面的纽扣、他们的首饰可以拿出来当做现成的财货去分配。

死难者遗留下的鞋子

于是当年管理整个屠杀事件的纳粹政府的部门，叫做经济及管理总局。经济管理局这个名字，不是为了掩盖它不可告人的真实目的，而是他们真的把它当成一个经济事物一样来管理，这个才是大屠杀最特别的地方。

他们把现代文化看做一种园艺文化

而这样的一场屠杀，充满了现代文明的一些特征。而这些现代文明的特征里面，最重要的一种，莫过于纳粹它理想中的一个秩序追求，也就是说，这个屠杀，它背后完完全全有一个现代的背景，这个就叫做，现代社会跟现代性是这场屠杀的必要条件的理由。

这两段话，它讲的是一种欧洲从启蒙时代以来就有的一种社会理想。我们知道启蒙运动讲理性，希望整个人类社会都是由理性来安排、来决定的。那些思想家，他们热爱理性、喜欢分类。这种对于分类的执着，对于秩序的完美追求底下，就诞生了很多的政治主张。

这些政治主张里面，在纳粹那里，它的一个完美的社会，是一个人类总体能够更加健康向上的一个社会。在那样的一个完美社会底下，人是以种族来区分的。最优秀，最能够带领人类整体往完美方向进发的种族，当然是雅利安人。但是这里面也还是有一些坏分子，那坏分子自然就是犹太人，这就是一个现代社会的想法——追求秩序。

而追求秩序这件事情，如果变成一些掌权者，当他掌握大权，当他能够为所欲为，把自己深信的一套秩序强加出来的时候，这个后果就可以很可怕了。

但是光是有一些执政者，还不一定实行得了。他还需要有人去执行这样一个秩序。那些秩序的执行者就是官僚。庞大的一个官僚机构里面，有上下级区分。每一个小小的公务员在里面，都想办法做好自己分内该做的事情。

那么有了这样一个官僚机构，加上怀着秩序梦想的一个执政者，那么这个社会就开始会不断地要把这个世界，把它管理的这个国家、社会当成一个花园、一个苗圃来整理。

在这个整理的过程里面，它会发现，有时候他必须要干预，可是你越想这个世界完美，你做一些干预，你这个干预行为本身都会产生一些你之前没有意图到的后果。那于是又乱了，再重整。

所以这种极端的现代社会，它面对的问题在于，永远没办法达到它心目中的完美秩序。它必须不断地干预，不断地修补。就仿佛这个花园苗圃里面会有杂草、害虫一样，它要想办法把它们清除掉。而在当年的纳粹那里，这些害虫、这些杂草就是犹太人。

为什么会是犹太人？

为什么会是犹太人？这就要说到欧洲漫长的反犹太的历史。鲍曼给了我们一个简单的扫描。

最初犹太人在欧洲各个国家里面是被隔离开来居住的。过去犹太人是不跟一般的本地老百姓混居的。那些犹太人呢，他们的宗教信仰、生活方式甚至衣着打扮，都跟别的地方的居民不一样。

犹太人，因为他们大部分没有土地，他们就做买卖，在全欧洲的犹太人社群之间奔走。到了现代世界之后，这些犹太人慢慢被解放出来了，融入现代社会之中。但是这个融入也不是真融入，它主要就是国家部门或者掌权阶级，利用犹太人他们当时能够经商的这个特点，利用他们去做一些事。比如说去当税隶，管理庄园。干这样的事情，是使得绝大部分的国民都痛恨犹太人的。

善于经商的犹太人

而在上层的社会，也很鄙视这些犹太人从事这些掌权阶级自己不愿意弄脏手去干的事。所以他们是个夹心阶层，这个夹心阶层，在没事的时候还好，有事的时候就是上下的人都很讨厌他们。

再到后来，随着现代国家逐渐出现之后情况就变了。记不记得我们之前曾经说过很多次，民族主义是个现代产物，它其实也是一个现代化的结果。在这个民族主义里面，他们的世界观是认为世界上每一个国家都应该是民族国家，一个民族就该有它自己的政权，有它自己的领土成立一个国家。

问题就在这儿，犹太人怎么办？他们在各个国家都有。它完全不归属于任何一个民族，它也没有国家，它是一群没有民族的民族。于是这群人在纳粹的想法里面，或者当年欧洲的反犹主义里面，这些人简直就是一群“粘质”，他们用这个来形容。脏兮兮的、黏巴巴的东西。

当整个民族被非人化之后，道德便失效了

在这个社会干净清楚的结构之中，犹太人无处容身。不知道你该把他们定位在什么地方才好，于是犹太人就成为问题。而纳粹这个政权，它要完成它独裁整个国家的梦想，它要对外扩充，这时候它需要集中权力。你怎么样让老百姓都听你的话、愿意听你的号召、把权力都交到你手上、服从你的命令呢？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制造一种紧张状态。

就是在这个情况底下，犹太人成为了纳粹大花园的一些杂草。这些杂草必须被根除，于是就有各种各样的反犹太人的宣传出来，这些宣传里面就把犹太人贬抑为是社会的害虫。

我们不要忘记纳粹是一种种族主义。种族主义最喜欢谈健康。它不只谈个人的健康，它谈民族的健康、谈人类的健康。从人类健康角度而言，他们认为犹太这种黏巴巴的、很难定位，是一个完美秩序里面的破坏者；是一个人类整体健康福祉上面的害虫；必须要驱逐他们。

这种驱逐呢，一开始没有想到要屠杀的，一开始只不过是想到要把他们驱逐出境。但是随着纳粹德国的版图不断扩大，它在欧洲就再也找不到地方，去容纳那些被赶跑的犹太人了，这时候最终解决方案就是把这整个种族清理掉，消灭掉。

恐怖的德国纳粹集中营

要做到这一点，大前提就是透过种种的宣传跟意识形态传达这样一个观念，那就是：这些不是人，他们是虫，他们是病。也就是说，首先要把犹太人非人化，当整个民族可以被非人化之后，当他已经不是人之后，你杀他也就不是一个道德上的问题了。

这本书最重要的给我们今天人的一个教训，就是道德是怎么来的？一个人怎么样可以凭良心做事？道德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当年屠杀犹太人的德国人都是很不道德的人吗？

我们看电影、电视剧都看得到，那些人可能是一个党卫军的军官，可能相当斯文友好，看到老人家摔倒了他会扶起来；他会弹巴赫跟贝多芬；他会读歌德；有教养、文明甚至道德；对待家庭成员也是非常亲善的，对朋友非常地友爱，对待同胞非常地热情。

那么，他们怎么会做得出这么可怕的事情？这就是道德失效的问题。我们下一集跟大家继续解释。

节目文本8000余字，本文节选4000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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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 | 灰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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