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精子可以保存，单身女冷冻卵子就违法？

中国女性想要在境内把卵子冻起来，会面临诸多限制，而男性前往精子库捐精可以说是畅通无阻。阻碍着单身女性冷冻卵子的，除了法律法规，还有更多深层的因素。要想把自己的卵子冻起来，除了如徐静蕾等女星远赴欧美，或者找个男人领取“三证”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男性射一次就有3900万精子，比一个卵子容易冷冻多了

现代冷冻精子的技术发源于上世纪三十年代。1938年，霍格兰德与普利卡斯首次将精液储存于液氮中，即获得了不错的复苏率。由于人类每次射精的精子数目可达3900万以上，每毫升精液中的精子浓度也有1500万，因此冷冻基本不会造成最后没有精子可用的状况，甚至几年过后依然可以使卵子成功受孕。

将冷冻精子取出，以作体外受精之用。/视觉中国

相比精子，卵子的情况就复杂得多。世界首例冷冻卵子生育实验，1986年才由澳大利亚的克里斯托弗·陈完成。美国生殖医学会（ASRM）2013年初发布的冷冻卵子临床指南显示，虽然冷冻卵子的复苏率和精卵结合成功率都比较高，但受精后的胚胎移植和受孕成功率，会随产妇年龄的增大而下降。经过一系列程序，一个冷冻卵子成为胚胎的成功率大约在4.5%~12%。因此，冻卵手术往往一次取8-12颗（有的诊所会取得更多）卵子保存，以防“全军覆没”。

虽然冷冻卵子的技术发展较晚、尚不成熟，然而这一技术已经足以投入临床使用，“技术不完善”并不能成为禁止实施冻卵技术的理由。2013年5月，日本首个向不孕夫妇提供卵子的卵子库建成，同年8月，日本生殖医学会伦理委员会宣布，允许40岁以下单身女性递交冷冻保存卵子的申请。英国开展冻卵技术10年来，目前已有74家医疗机构持有合法执照，所提取并冷冻的卵子已达约1.6万枚。西班牙法律规定，所有年满18岁、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女性，都可以接受赠卵，或合法使用辅助生殖技术。

同样是保存生育能力，女性冻卵面临着法律的禁止，男性冻精却畅通无阻

对中国女性境内冻卵的限制，主要来自于法律。卫生部2001年发布、2003年修订的《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第（十三）条写道：禁止给不符合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法规和条例规定的夫妇和单身妇女实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冷冻卵子即属于无法对单身女性实施的“体外受精及其衍生技术”。当有女性提出要进行冻卵手术时，她必须提供三个证明：身份证、结婚证、准生证，其中准生证随结婚证下发。也就是说，国内女性实际上必须让自己进入一段婚姻关系，才可以提出冷冻卵子的申请。而即使是已婚妇女，想要进行冻卵手术也有诸多限制。

然而，和女性的窘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冷冻精子的宽松政策。2013年卫生部修订的《人类精子库基本标准和技术规范》中写道，精子库除了“以治疗不育症及预防遗传病”目的建立之外，还有“提供生殖保险”的功能，且并没有明确限定男性的婚配状况。2003年-2008年，中国各地已经建立了1548个人类精子库，并且纷纷使用各种奖励办法鼓励人们捐精。男性们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捐出的精液，可以防止日后身体机能下降或者生殖功能受损时，影响正常生育。精子库这方面的功能，与女性为了防止卵子质量随年龄增长下降，遂将其取出冷冻备用的目的几无二致。

2016年11月17日，山西省太原市，山西省人口计生委科学研究所工作人员正进行“试管婴儿”技术操作。/视觉中国

为什么同样是为了保存生育能力，男性和女性的限制却迥然不同呢？

女性若完全掌握生育权，那么居于社会控制核心地位的“小家庭”模式，就会受到威胁

“我的卵子我做主”，这样的独立姿态和追求自由的气魄，与中国传统观念中的女性性别角色格格不入。维多利亚大学法学院博士刘倩认为，女性通过使用冷冻卵子技术，可以大幅度推迟自己的生育年龄，并取得对生育的绝对掌控。从前依附于家庭和男性才能行使生育的女性，如今可以仅凭自己一人就生养自己的孩子，这将是女性生育权和男女平权的一次巨大进步。

但如此一来，政府的人口政策、对非婚生子女的认定和法律调整、对社会和谐的维护就会面临威胁。《剩女：中国性别不平等的复苏》作者丽塔·洪·芬彻认为，长期以来，政府都抱持着这样的信念：一个和谐的家庭（异性恋夫妇以及合法的独生子女）是和谐社会的基础。女性假如能够借助辅助生殖技术独自生育孩子，就会被认为是对道德秩序的重大威胁。典型的三口之家，是政府借以控制社会的“核心家庭”的经典模式，而这样的控制手段，将在女性完全自主的生育选择面前土崩瓦解。

2014年10月2日，北京，几位老人坐在公寓外的长椅上。/视觉中国

盯紧妇女的身体，是政府控制生育和社会一贯的传统。1980年代初至今，根据计划生育政策规定，凡是生过一个孩子的妇女，都必须上环（在女性体内安装宫内节育器用以避孕）。有些地方的计生条例规定，农村妇女生育一胎后，必须上环直到50岁，而且严格规定未经批准不许私自取出，还要定期检查。据《中国卫生统计年鉴2010》显示，1980年到2009年，中国女性共上环2.86亿次，做输卵管结扎手术0.99亿次，人工引流产2.75亿例。这些手术在给女性造成身体伤害的同时，更是一种强大的社会和政策压力。从对冻卵的禁止中，我们可以发现同样的逻辑。

当女性不再需要建立婚姻关系，就可以独自抚养孩子时，在性别比例严重失衡的中国，必然会产生更多的“光棍”。而这些找不到合适婚配女性的男性，也一向被认为更倾向于犯罪和危害社会稳定。全国妇联在和谐社会背景下开展的“和谐家庭”工作，就旨在强调婚姻家庭的父权文化重要程度，并且规范女性在家庭中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女性要冻卵必须和婚姻捆绑，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亚当·明特为彭博社撰文时称，中国的单身母亲不仅要承受社会和家庭的反对，还可能面临来自中国政府的制裁。中国法律规定，未婚父母如果无法给孩子出具出生证明，那么孩子就无法顺利获得户口，从而丧失获得一系列的社会服务，包括公共教育、医疗保健、甚至护照的权利——除非父母为此缴纳“社会抚养费”。冻卵问题可能带来的户籍管理的混乱，很可能也是政府的一个重要考量。李银河也认为，国家通过独生子女政策控制家庭，进而达到控制社会的目的。如果单身女性可以自由处置自己的卵子，那么现有的人口控制就会失序。

一旦冻卵合法，其他法律就要跟着修改。在政府眼里，避免麻烦永远是最好选择

伴随着冷冻卵子而来的，必然有对孩子法律层面身份属性的认定。目前中国司法实践判断婚生子女的方法，一般是看孩子的出生时间是否在一段婚姻的有效期之内。尽管不排除有的女性在冻卵的时候是单身，而使用时可能已经结了婚——然而一旦当事人坚持以单身状态解冻卵子，并生下孩子，那么孩子的身份认定就会成为大问题。尽管《婚姻法》第二十五条已经规定，“非婚生子女享有与婚生子女同等的权利，任何人不得加以危害和歧视”，但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存在着很多操作上的难题。

寻求冻卵的单身女性，本身就是因为年龄“偏大”才想要将卵子冻起来。当她们最终决定复苏卵子进行生育时，她们的年龄、身体状况，是否还能承担十月怀胎的重负？这时候就牵涉到另一个问题——代孕母亲。

卫生部《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总则第三条明文规定，“医疗机构和医务人员不得实施任何形式的代孕技术”，《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中也有“禁止实施代孕技术”的条款。然而随着不孕不育疾病在中国渐渐多发，以及人工授精、胚胎移植等技术的发展，自2004年后，庞大的地下代孕网络便逐渐兴起。据统计，2012年中国已有400至500家盈利性非法代孕机构。截至2009年，已经有25000名婴儿通过代孕方式出生。本应去商业化的代孕，由于诸多伦理问题难以解决，违法滥用代孕技术非常普遍，对社会伦理造成很大冲击。中国代孕合法化仍然前路漫漫。

2013年3月26日，位于深圳南山海月路的一个非法代孕中介被卫监部门查处。 /视觉中国

目前现行的《办法》，只是国家卫生行政部门颁布实施的部门规章，效力等级较低，只能调整本部门范围内的行政管理关系；而人类辅助生殖技术，除了涉及卫生行政部门负责管理的生殖健康领域，还可能涉及工商、公安等多个部门管辖的领域，故只有多部门执法合作，才能形成监管合力。然而目前专门的生殖法案的缺乏，却实实在在地限制了女性冻卵的权利。世纪初制订的法规，已无法适应变化的现实，无助的单身女性只能等待遥遥无期地等待着法律的完善。

这些都是讨论冷冻卵子必然会触及的话题。与其允许单身女性冻卵，继而引发一系列敏感议题的讨论和法律法规的修改，保持禁止状态无疑是最省力的选择。